我在通讯录里寻找援助,最后拨通闻琅的电话。他的堂姐闻秋是本市知名的刑辩律师。
闻秋专业干练,从无败诉,我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般牢牢黏着她。开庭以前,几乎要住在她的办公室,看着她案头架上厚重的相关典籍,常恨不得翻过来一字一行地检索,只求找到能将陈年救出来的只言片语。
闻秋说案件相当棘手,因为夜市店铺门前的监控其实是摆设,老板声称人一直在后厨忙活,大火翻炒抽油烟机轰鸣什么也没听见,隔壁客人只说看见两人争执,死者的块头跟身手明显处于弱势,然后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一命呜呼,客人还是醉酒状态,证词描述不清可信度也不高,只有曲迈带来的两个小混混异口同声讲两人在争斗时陈年用碎酒瓶扎死了曲迈,无论有意无意,他都是杀人凶手。警察调查时在两人身上发现斗殴留下的伤痕,酒瓶上也有两人的指纹。
闻秋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想给陈年做无罪辩护,我坦白说,希望相当渺茫,而且曲家那边也请了很有资历的老律师,冲着死刑的目的在准备,即便不能成功,也会主张过失杀人要他在监狱关到最久,我做辩护这些年,正当防卫一直是最难的一种,何况目前除了你单方面的证言,几乎找不到对陈年有利的证据。
我不接受这点,闻秋也继续尽力,试图寻找突破口。熟悉陈年的人都愿意证明陈年是个性情相当温和沉稳的人,不会主动打人更不可能杀人,尽管此时他们已经听闻某些暧昧风言。
闻秋对曲迈也做了详尽的调查。她拿出到手的资料告诉我,曲迈是自小叛逆的个性,青春期时几度离家出走,家人急得报警,后来都是在社会无业青年组成的小团伙里找到。未成年时进过一次少教所,是因为将人砍成重伤,人虽没死也落下终身残疾,据说当时的伤者曾想要侵犯他的姐姐曲越而未遂。
见到母亲时,她头白了一片,可没有崩溃,神色几乎显出一点冷峻。她要我和她一起去曲家道歉,做极力的补偿,为陈年求一份谅解书。我摇摇头,说他们家不可能接受,最恨我们。那也要去!母亲不由分说将我领到曲家灵堂门口,直接跪下。
曲家出来几个男男女女轰我们,啐我们,叫我们滚得远远的,别来晦气他们。推搡的手带了无穷怨恨,母亲被推得倒在地上,磕出乌紫。我从他们手脚下拉出母亲,强硬将她推回车内锁起来。
怎么能有脸来?曲越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她,一身白,左臂上面缠一圈黑纱,声是哑的,泪是干的,眼眶红肿,看向我的目光似冰刃。
我说,母亲觉得愧疚难当,可我只觉得,是我们的个性促成了这样的命。
曲越冷笑,你们害死了我弟弟,竟然说这是命?你们兄妹苟合的时候,就不怕遭报应吗?
不能和哥哥在一起,才是最可怕的。我对她说,你不会理解这种感情吧?你和你弟弟的关系像我们一样好吗?
曲越恨道,少拿我们跟你们这对不知羞耻的兄妹相提并论。
其实我对曲迈是有一点同情的。我想起什么,悲哀地笑了一下,说,不是同情他的死,而是同情他的爱;想起那天晚上,我能在他身上嗅到熟悉的气息,只有一点,可闻过这种气息的人会懂,那是近乎偏执的爱。
你想说什么?曲越警觉道。
我说,上一次为了姐姐,蹲进了少教所,这一次为了姐姐,搭上自己的命,要有多在乎,才这么不计后果执着于报复,因为不能直接的给予和守护,所以见不得旁人对你有一点伤害,至少弟弟对姐姐的爱,也不是那么单纯吧?
当弟弟的还能做什么呢?那时曲迈的声音,分明透出凄凉。
曲越脸色煞白,斥道,自己禽兽不如,就看别人也是如此,你也配侮辱我们姐弟间的感情?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一个陈年,所以你安心等好,我要让陈年在牢里待到死,要你们两个活着却不能在一起。
她所能想到最伤我的诅咒。
那我会杀死你,去牢里陪他。我说。
宣判前的一个深夜,母亲忽然走进我房间,默默坐在床沿。
我坐起身来靠着床,她在黑暗中背对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发问,醉醉,那些荒唐传言,都不是真的,对吧?
我的喉咙发干发黏,一时不能作答。
母亲自顾自说,我知道,你一向行事不合旁人眼里的规矩,他们暗地里讲你闲话都惯了的,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们更是变本加厉,趁乱拱火,什么难听的话都编排得出来,外人的嘴是拦不住的,我只要自己心里明白,我生的孩子不可能是那样,你告诉我,对吗?
母亲,问心无愧真的比较重要吗?
我是少心少肺的孩子,真想什么都不在乎,谁人都不顾忌,随心所欲自暴自弃地活着,然而陈年在乎。
我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当然,他们只知道我荒唐,可忘了陈年从来是多乖的孩子。
母亲按住我的手,缓缓摩挲了会,说,你睡吧。
风欺枝头,鸟鸣肃杀,搅得人心慌意乱。世界漩涡一般要人沉坠,头晕目眩,地覆天翻。
陈年当庭做了一个叫所有人意料不及的举动,承认自己杀死曲迈,且是主动为之。他说自己因为见到曲迈对我的欺凌,气血上涌,为绝后患,激情杀人,甘愿认罚。
庭上众人面面相觑,律师哑口,法官错愕,曲家愤恨,最后只听见槌音落定,宣判死刑。
我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人便焚成了灰。
我不再理任何人,声带断裂,泪腺封锁。抱着骨灰罐。
我好像不那么明白,真的痛苦到不能苟活么?
埋在哪儿好呢?
埋在哪里,我就死在哪里。
可是指望别人是不行的,我不相信他们一定会将我们合葬。我不敢冒一丁点儿的险。
所以我来到海边。我决定将他洒在海里,然后自己也跳进海里。一起葬身鱼腹。
揭开骨灰罐,我再次迟疑。
他会随着海水流向哪儿?会不会流得到处都是。我又会被海水冲到哪儿?真能往相同的方向漂吗?也许会让洋流冲散,也许尸体还要叫人打捞起来。绝对不行。
我看着罐中的骨灰,伸进手,舀起一捧,含入口中,一捧一捧,仔细咽下。这样就好了。
看见了吗?我将你吞进我的胃,将你完全地埋在我的身体里,给你最温暖安全的巢穴。
不用担心。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我带你一起躲进海底。
窒息的感觉降临又退去。我睁开眼。
房间是白色,人们的脸上是欲言又止。母亲、阿鹂、闻琅,还有医生。
母亲见我醒来,忽忍不住背过脸去,耸动的肩看出是抽泣。
小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阿鹂神色关切。
我摇摇头:我怎么在这儿?
阿鹂道:你不记得了吗?
我犹疑道:我不是在海边吗?不,应该是在海里。
阿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吞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药,昏迷前把自己的头埋在浴缸里。
什么?我脑袋发懵,完全想不起她所说的状况,努力思考片刻,又问:那陈年呢?他、活着还是死了?
阿鹂一怔,和闻琅对视一眼。闻琅斟酌着措辞:你又看见他了?
我皱起眉,为这种吞吞吐吐的莫名氛围感到不耐烦,着急道:告诉我,陈年,是死是活?
母亲这时转过身来,哽咽道:孩子,你又犯老毛病了?你不是很早以前就说看不见他了吗?
我环视众人异样的神色,冷声问:你们一定要和我打哑谜吗?什么叫看见,什么叫看不见?
没有陈年。阿鹂最先开口,直截了当:他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他只是你的幻觉,你病情发作的时候,会说自己有一个哥哥,叫陈年,后来这种症状通过吃药得到缓解,你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闻琅补充:看你病情好转,阿姨就试着给你停药,没想到这段时间你又会反复。
那是醉醉的心魔。母亲哀戚又自责:怪我,我和你爸爸在你小时候忙着工作太少照顾你,把你送去托管,你年纪太小又内向,那时候被其他强势的小朋友偷偷欺负,我们太粗心,发现的不及时,你太孤独、太害怕,就出现了那个叫陈年的哥哥,你说他什么都好,把你照顾得非常好,你们是世上最好的一对兄妹,我们都以为小孩子的话讲讲就过去了,长大就会好,没想到……醉,你不能再执着不存在的那些事情了,有我们陪着你啊。
我愈听愈想笑,只感到和周围的人并不存在于一个世界,多讽刺啊。我伸手一推,床边柜上摆放的花瓶嘭地坠地砸个粉碎。
我说:死了就死了,怕我和他一起死,就能编出这么个故事糊弄我?我有二十几年的记忆,你们这些骗子几句话就想抹杀吗?
他们竟然说,陈年只是一个疯子的幻觉。难道他们以为,可以用疯子来否定你的存在?否定爱的存在?
没有陈年,那陈醉是谁?
病房门口闪出一个熟悉的影,我惊喜地叫住他:桑奚!
他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我急不可耐:你来说,我们是因为陈年认识的对吗?
桑奚看见地上的花瓶碎片,一挑眉一撇嘴,避开了,淡淡道:什么陈年,你忘了?我们不是在酒吧认识的吗?
我绝望地怒视他:为什么连你也要说谎?
他忽然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放下果篮时附在我耳边:他让我给你的。说着偷偷将一张纸条塞进我手心。
我在被褥下悄然打开纸条。
啪。灯光俱灭。
只剩那纸上的一句话在荒芜里无尽地回荡——
别再沉醉在陈年痴梦。